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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.远远
一
我到老家的时候，已是暮色四合。黄昏把河面装饰上了一篇薄雾。拉了一根
狗尾草捻着玩，五个小时动车，两小时车，我全无疲惫。
阿公早就到了，在远处的一片淡橙的天光中站定，远远的我能听到他身旁的
遥远的河面传来汽笛的声响，我的感情仿佛追着那汽笛声而去，走了很远的
路再回到身体里来。
到了家，阿公从门口的那盆月季花摸出，开了门。家具一起沉默着，
所有的物品都风尘仆仆。实木家具剥脱颓落，许久没有人清扫打理。房里昏暗，
在拉开窗帘的瞬间，唰的一生，一切跌堕失色。阿婆走了，我疑心阿公的生
活区域只有灶间、书房和卧室。可怎么会无人打扫？阿公走进灶间又出来“没买
什么菜，就不做饭了吧”，顿了顿又说“饿了吧，我去给你煮碗面吃，你去院里
拔些香菜。”我应了一声，走到后院里。去看看那口井。
自从把我接到去上高中，老宅我统共回来三次。两次春节，一次阿
婆丧礼。阿公执意留在老家拗不过他，逢年过节他才肯随来一趟，
二
我站在小院里，能望得见外头场上的大香樟树，屋顶上方那一丛也是枝繁叶
茂，如同一大团绿色的云。小院的屋檐下仍挂着老孙的鹦鹉，见了我就“哇哇”
大叫。我乐了，走近它，我的开心就像在火山口上，有些隐隐的不安。
我回到老宅的时候没有见到老孙。
我没见着他这件事，是情理之中，意料之外。情理之中是因为她本来是请来
帮着照料在床的阿婆的，如今阿婆，他也没什么留着的理由；意料之外
是因为这五年来他日夜守在这老宅里，守着我行将就木的亲人，他早已是这宅子
的一部分，是一个庞大目力不及处的一个。
在这五年里，他那仍在世的雇主之一，我的阿公，对他的评价不过是差强人
意。因为他贪吃，贪杯，天天是烧酒、油爆干丝，青豆酱肉，他嗓门大，鼾声也
大，阿婆生前总说被他打扰了睡眠；他爱听戏，这无可厚非，但他天天端着
给阿婆买的解闷的器，一遍遍颠来倒去就那一首，《珍珠塔》。
“珍珠塔，塔玲珑……”可能是因太久没有的关系，传出来里夹
杂着咝咝啦啦的杂音，小辈们体谅他大把年纪了也都不会去说什么，两个年纪比
他大的老人也拉不。于是《珍珠塔》日日咝啦响着，响过老城老巷老庭院的
春秋冬夏。响过人们的习以为常，响过我阿婆的最后一段旅途。
我回到老宅的时候没有见到老孙，但老孙的缺席对这个大即将举办的盛
大婚礼似乎没有什么影响。所以当阿公催我面糊了赶紧吃的时候我问起老孙，他
也只是不咸不淡地说：“你说老孙啊，他死得喽，前几个月吧，脑溢血……”面
汤的热气蒸上我的脸，我不再说什么开始埋头吃面。我把碗里的香菜拨来拨去，
阿公瞥见了便想伸手抓走。停了一下他又蹩进厨房，拿了双筷把香菜丝挑出来。
我看着他青筋凸起的手背在热气里若隐若现。我依稀还听到阿公讲老孙儿子
回来草草把老了、都怨他平时不忌着嘴之类的话，但也只是依稀了。
阿公从前就是个寡言的人，往年阿婆在的时候，家里还有些声响，如今吃完
面他便嘱咐一句“早点睡觉”，就自个去书房里看医书了。
我盯着五斗橱上落了灰的方形器，橱门上贴着两个鲜亮的“喜”字，心
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感觉。我似乎又看见了夕阳下河面飘着的薄雾，嗅到了夏末
田里麦秸秆的焦味。
躺在，我把《珍珠塔》的音量调到最低。我的阿公，他的语气是平淡的。
的确，在这样的老地方，是仅次于遗忘的习以为常，或者二者都是一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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